*本文为「三联生活周刊」原创内容

前段时间两会，全国政协委员马秀珍建议，将性健康教育纳入中学生教育课程体系，明确中学性教育课时安排，将性教育课程的教学评估纳入义务教育质量监督。听起来，这是个有些老生常谈的议题，却依然引发广泛讨论。这种讨论也让我们思考，为什么关于性教育的讨论持续了这么多年，在现实层面难以推进。

和同事讨论时，我被推荐了一个采访对象刘宇婷（化名），是一位80后家长，来自武汉，有一个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。刘宇婷自己是通过妈妈故意留在厕所的粗糙杂志获得性教育的，并且在邻居中见证过性教育缺乏带来的惨烈后果。

她自己成为家长，是支持性教育的积极实践者，对孩子这方面的提问，从来不回避不掩饰，还努力寻找了大量资源，学习如何更专业地引导孩子。但她的困难在于，作为自学成才的一代人，她发现：第一，无论看起来多完美的性教育教材，都无法帮她应付一些突发的现实场景；第二，她所身处的环境，其他人与她的想法也许并不一样，这让她常常有所顾虑。

刘宇婷对儿子做性教育时，出现过许多尴尬的趣事，有些被她一笑了之应付过去了，有些则让她发自内心感到困惑。采访她时，我意识到，像刘宇婷这样的家长，依然对性教育如此困惑，正是这一话题经久不衰的原因之一，即“性教育”作为一门必修的人生课程，整个社会需要解决的问题依然太多。

以下是刘宇婷的讲述。

讲述｜刘宇婷

记者｜驳静

01

我读高中的时候，我爸厂里有个同事，儿子很优秀，在浙大读书，暑假回来，跟女友见面，跑去女孩家里约会。女孩爸爸突然回家拿东西，大概撞上少男少女在做不可描述的事，男孩害怕，就翻到阳台外面，结果坠楼死了。这件事给我留下深刻印象。

我自己获得性教育，是通过一本杂志，叫《人之初》。我现在还记得它，上面有大段赤裸的性相关的描述，用一问一答的形式。这是我妈扔在厕所里的一本杂志，是个半月刊。我上小学那阵，上厕所基本就看这本杂志度过，慢慢就看懂了。后来我问过我妈，是不是故意放在那里给我看，她就说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跟我讲，就丢在那里让我自己去看。

《小欢喜》剧照

可见我们这一代人，性教育有多缺乏。我也是生了男孩才知道，原来小男孩的小鸡鸡，也会像大人那样，有时候莫名其妙会起来。儿子会问，妈妈，它为什么会变大。碰到这种机会，我就顺着跟解释，“这是你的生殖器官，等你长大，它会变得不一样，你现在要保护好它，不能让别人看，不能让别人摸”。

有段时间给他洗澡，他用发现新大陆的语气跟我说，奥特曼里面有两个女奥特曼，有一个有胸，一个没有。我就抓住机会讲说，女孩子到了十五六岁发育了，长胸很正常。他就说，可是另外一个没有。我说，那可能另外一个年纪小。他想了半天，说，她俩年纪是差不多的。然后我就顺着扯，我说，女孩子的胸本来就有的大有的小，它们有哺乳功能，人类进化过程中，会促使大多数男孩子喜欢胸比较大的女孩子。他突然就问，“那爸爸为什么找你？”

我就乐了，心想，性教育读本可没教过我，儿子讽刺你胸小怎么办。

我买过挺多儿童性教育读本。《小威向前冲》里的小威是一个小精子，它跟三亿个朋友一起住在布朗先生的身体里。给孩子读完这个绘本后，有时我们在家里提到“精子”，就会说“小威”。

《性教育》剧照

我还在网上看到介绍一个绘本叫《孩子是从哪来的》（The true story of how babies are made），是一个丹麦作家70年代创作的。这个绘本比小威直白得多，它没有回避父母结合过程的画面，画得比较直观。这个尺度我认为可以接受，找到一个视频，是基于这个绘本的一段动画。

给儿子看这段动画，大概是在他上幼儿园大班时。它埋下了一段笑料。

有一次我跟他爸吵架。吵到兴头上，我说，我恨不得跟你离婚。他爸就跟儿子说，你快去劝你妈，千万不能离婚，离了婚，又要生个小孩，你就惨了。儿子跑来问我，那你会再生小孩吗？我说不会再生了，只有你一个，只对你负责。然后，他冒出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的话，他说，“那你能忍住不让别人把小鸡鸡放进去吗”。当时除了我和我老公，我父母也在旁边。我假装内心波澜不惊，平静地说“忍得住”，其实脸已经红了。

我爸妈也很尴尬。后来他们问我，你都教了他些啥。我说，反正他知道就行了，这些东西在他眼里，就还只是个概念而已。

02

我这么积极给孩子性教育，是有原因的。

有一年我们公司组织旅游，去海南，有同事带了一个在台湾长大的小男孩，还在上幼儿园。大家下海游泳，有两个女同事没下去，小男孩问，阿姨你怎么不去游。同事有点尴尬，就说阿姨肚子不舒服。结果他很快反应过来，他就说，阿姨到了生理期，要多喝热水，然后就跑开了。当时我们好震惊，人家小朋友教得太好了，知道这是女生的生理期，知道生理期要多喝热水不要游泳。那个时候我才二十四五岁，我就想，以后我要是生男孩，就应该像他那样教。

我在意孩子性教育，可能就是那时候埋下一颗种子，想教出一个小绅士。当然，我也担心男孩子将来惹出什么事来。从小我就跟他说，你在学校，如果想跟一个女孩子玩，但她不想跟你玩，你千万不可以死赖着别人。我经常跟他说这个事，跟他讲要尊重女孩。

有时候我看新闻里的一些极端案例，那些偏激的十三四岁男孩，也会结合着给他灌输。这次提案的政协委员也提到，网络环境的迅速发展，使得儿童青少年更容易接触到色情、犯罪内容，健康的性教育因而更加迫在眉睫。

我自己也有这个担忧。男孩子发育比较晚，你现在看觉得他十几岁之前，稀里糊涂的好像没什么，但是他一旦发育，性格会变得很快，我担心到时候再跟他讲这些东西，就晚了。

国内有一套性教育教材，叫《珍爱生命》（这套教材编得真挺不错，除了生理，它还延伸到精神与性别意识等方面）。我当时是在二手平台上买的，我记得它卖得很好，下面有几百条评论，说我是女孩的妈妈，从小就要教她要保护好自己。我身边也是，女孩的妈妈很在乎性教育，但是男孩的爸妈就少很多。我觉得，男孩子也应该早点讲，光女孩保护自己有什么用，男孩要知道尊重女孩，保护女孩，减少社会危害。

小孩子真的听得懂，你不停地跟他灌输这个概念，他听得进去。

我不光担心他影响别人，我也害怕他被性侵。我会跟他讲，你的生殖器就只有爸爸妈妈、外公外婆可以看，除了我们4个人，其他任何人都不能看、不能摸，哪怕是亲舅舅、亲叔叔叔什么的，都不行，如果有人要看要摸，你要告诉我。他还在上幼儿园的时候，我就跟他说了这个。他就好奇为什么不行，我解释说，很多人心理上会有问题，他可能会侵犯你，想摸你，这对你是不好的。孩子能听得懂。

03

教材、读本、专家解答，科普很全面，道理也都对，可有一点，他们无法预测孩子的反应。我有时会想，要是有人能教我一下，遇到这种情况该怎么应对就好了。比如，最近我儿子一直在纠缠避孕套这个东西。

最开始是孩子在床上扒拉玩具，捞出来几个避孕套。他问他爸，这是什么。他爸看了我一眼，说，让你妈给你说。我说，你不是学过《小威向前冲》吗，这个是避孕套，能把小威挡住，阻止它们进到女孩子身体里，这样女孩就不会怀孕。

其实怀孕和避孕这个过程，我之前就跟他讲得很清楚了。我跟他说，避孕套是保护你，也是保护女孩子，因为生小孩对女孩子的身体伤害很大。他听完就很明白，没有再问。但还是有好奇心，他想知道这个避孕套拆开来长啥样。

有一回睡觉前，他不知怎么又想起来了。问他爸说，避孕套在哪里，他爸说没有了。他说，我想拆开来看一下。他爸招架了几个来回，最后一句话把他彻底击溃。儿子说，“我给你1000块我的压岁钱，你戴上给我看看”——这完全没按套路出牌啊。我老公尴尬了，甩锅给我，我只好说，等你长大了就可以自己用。然后说，“诶，有蚊子！快去打！”总算给他转移了注意力，暂时摆平了。

但孩子对避孕套的好奇心肯定没消解。他很想拆开来看一下，我虽然每次都劝他说，等你长大了，自己买来看之类的，但他始终想直观地去感受这个东西。孩子是这样的，你给他解释，满足一个好奇心，可他会衍生出更多问题，连环问，不停地问。就说这个避孕套，一开始给他解释，说这是一个避孕的东西，他接下来会想知道，它长什么样，怎么戴上去的，戴的时候什么感觉。

我不给他看，主要考虑到，看了之后可能会有麻烦。

小孩子嘴巴是关不住的，到处乱说。我父母会来做饭，他万一突然拿出来玩儿，或者跑去跟我爸妈说，我就怕他们没办法接受。我也怕他到学校去跟同学说，类似于，我爸给我玩了一个东西，像气球一样，然后他同学再回家跟他爸妈一说，别人家长会不会觉得我是一个神经病？他们如果跟孩子说，以后不要跟我儿子玩，把我儿子边缘化了，那怎么办？

我现在也迷茫了。我到底要不要给他看这个东西？如果不给他看，我该怎么样消解他的好奇心？确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。但我比较坚定的是，10岁以前，一定要给孩子看。我这几天在琢磨，或许像欧美学校那样借助道具试试，我干脆找个香蕉作演示（顺便赚他一千块）。

我们这代人，知道性是快乐的事，当然希望孩子以后也能享受这件事，我甚至挺好奇一件事，假设我小时候有更早得到更健康的性教育，从不觉得性是隐晦的、不能提的，长大后的我，会不会从中得到更多乐趣。孩子现在上二年级，我还没看到学校里有任何相关的内容。

我们80后一代的家长，起码我们家，是很愿意给孩子做性教育，自己找教材，自己把关，很多事实际上也是边学边教。但就像避孕套这个问题，假设学校里有这个气氛，有性教育的内容，那我在家里的部分，或许可以开展得更没有顾虑一些。

孩子很可爱，很好奇，想法天马行空，想观摩爸爸戴避孕套，家长有时真是空有热情，空有开放的理念，碰到复杂一点的情境，不知道尺度在哪里。我猜想，认真在搞性教育的家长，会有很多人碰到类似的困惑吧。

这种困惑，又很难光靠我们家长作为个体，解放思想或提高认知就能解决的，还是需要大环境共同接受。

END